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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罗斯之狼

1998-08-1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中经常提到“狼”的形象,许广平在她的回忆录中曾写道:“他不高兴时,会半夜喝许多酒,在我看不到他的时候,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的菜谟斯一样,跑到空地去躺下,至少或者如他自己所说,像受伤的狼,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,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者卧倒。”无独有偶,俄罗斯作家中也有这样一匹孤独的“狼”,他就是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的作者布尔加科夫。布尔加科夫1931年给斯大林写过一封信,他在信中说:“在苏联俄罗斯文学的广阔原野上,我是唯一的一只文学之狼。有人劝我在狼皮上涂点颜色,这是个愚不可及的劝告。涂上颜色的狼也罢,剪去狼毛的狼也罢,怎么也不像一只狗。”这匹“狼”的生前是寂寞的,他无声无息地从文坛上消失了近半个世纪,当他重新浮出历史地表的时候,终于获得了崇高的声誉。

布尔加科夫面容削瘦、眼睛近视、文质彬彬、气态闲雅,从表面看怎么也不像一匹“狼”。他的父亲是一位神学教授,在家庭的熏陶下,他自小就喜爱音乐、戏剧、小说,尤其嗜好阅读果戈理的作品,养成了耿介不阿的性格和敏锐独到的眼力。当他开始写作的时候,俄罗斯300年的王朝倾覆了,近千年的传统价值观也崩溃了,无所适从之际,他便退回自己的纸上世界。在那个自足的世界里,他的想像力宛如天马行空,纵横驰骋。1923年布尔加科夫开始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《白卫军》,1924年脱稿。然而,一直到42年以后这部作品才在俄罗斯本土出版,这时,作家已经逝世26年之久。《白卫军》最为成功的地方在于塑造了一批白军中的知识分子军官的形象。从普希金以来,俄罗斯知识分子就有从军的传统,但是在20世纪—二十年代,军队由荣誉的象征变为血腥的代名词,加入军队,除了屠杀与被屠杀以外没有别的选择。战争无所不在,战争已经内化到参与者和他们亲人的精神生活中。帕斯捷尔纳克在《日瓦戈医生》里写道:“前方和后方的界限早晚会消失,血海的波澜会触及每一个人,任何人想苟且偷安,想躲避,都躲不开这股潮流。”对于这股潮流,布尔加科夫保持了外在于伟大历史之外的个人叙事。所谓正义与邪恶的区分是没有意义的,所有人都是被胁裹者。布尔加科夫只是缓缓伸出手去,在无尽的流沙中,掬起自己的那一捧沙。正像他在《不详之蛋》中所揭示的那样,一群巨蟒式的爬行动物主宰着我们的历史,思想和思想者不断地被这样的历史所吞噬、所扭曲。

1926年,苏联国家政治保安总局突然搜查了布尔加科夫的住处,没收了小说《狗心》的手稿和他的日记。从此,他开始受到漫长的批判和封杀,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,等待他的是“贫穷、流落街头和死亡”。然而,他挺住了,像一只孤独的狼一样,对着茫茫旷野,发出凄烈的呐喊,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,写下了19部作品,小说《莫里哀》、《剧院情史》、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、《死者手记》,戏剧《亚当和夏娃》、《极乐之地》、《最后的日子》、《彼得大帝》等。其中有三部只要他按照当局的意思作修改,就能获得出版或上演,但是他坚决不改变自己的创作意图和创作原则。布尔加科夫的原则是:“如果把文学用于满足自己过上更舒适、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,那么这种文学是可耻的。”

1937年,斯大林对文艺界的清洗达到了一个高潮,先是对肖斯塔科维奇、帕斯捷尔纳克、布尔加科夫等第一流的艺术大师进行严厉的批判,然后将中央主管文化的领导人,也就是迫害大师们的打手们送进集中营。当局邀请布尔加科夫参加一次对作协前领导的批判会,布尔加科夫坚决地拒绝了:“我不会去迫害以前的迫害者。”这一立场,并不能简单地看成是一种宽容的姿态,而是对迫害本身的蔑视和反抗。6月6日,莫斯科艺术剧院院长阿尔卡耶夫被捕了。对枪决感到恐惧的只有19世纪的老式妇女,如契诃夫的遗孀,而像布尔加科夫这样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则选择了笑。在《狗心》里,著名的外科医生把一个死去的青年的大脑移到一条狗的身上,这条狗变得比它原来还要野蛮和粗暴了,绝望的医生不得不作一次还原手术,使这条狗回复到犬齿动物类。从医生的失败中,布尔加科夫看到:“人的本性只有通过怜悯和仁慈才能改变;恐怖、强制和各种各样的暴行,无论它们是红的、棕的还是白的,都无济于事。”早在20年代,布尔加科夫就开始了魔幻的、黑色幽默的写作,比拉美的作家们早了数十年。就艺术成就和思想深度而言,在我看来,他的作品也比风靡中国的拉美作家要高。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侧重表现一个地区历史文化的命运,而布尔加科夫的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则对整个人类历史中的善恶之争进行了深刻的反思,因而更具有超越性。他是在绝望中为绝望而写作,在灾难中为灾难而写作,在痛苦中为痛苦而写作。可以说,布尔加科夫是“俄罗斯的鲁迅”。

布尔加科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年,也就是1939年,写了一本关于斯大林青年时代的剧本《巴统》。这件事让他颇受诟病,因为与他一生的立身行事大相径庭,所以后人把它当作“一个猜不透的谜”。《斯大林秘闻》的作者拉津斯基曾经与布尔加科夫的遗孀叶列娜谈到过此事。叶列娜说,剧本是在7月份开始讨论的,布尔加科夫提出阅读格鲁吉亚的档案,当他们正在路上的时候,收到了“上面”发来的电报:“此行已无必要。”斯大林宣判了剧本的死刑。拉津斯基认为:“布尔加科夫的致命错误恰恰在于他想看档案文献,想跳出官方材料的条条框框。一旦他有了这种想法,结局必然是剧本的死刑。作者被历史的流弹击中,布尔加科夫得了病,死了。”我想,布尔加科夫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心态是极为复杂的,他既想通过这个剧本获得生存的权利,又想不让它成为纯粹的献媚之作。他在两极挣扎着,却找不到一个自己的立足点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但是,现实中的魔鬼比他小说中的魔鬼要残暴得多。

1940年3月10日,布尔加科夫贫病交加地死去,年仅49岁。一匹离群索居的狼闭上了冷观世界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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